君子六艺,身为大公子当身率其表。就算是强人所难怎样都不成借口,到他这精通却是本分假若平庸便成了罪过。就好比他三岁识字五岁念书,这一番若读不出门道倒要苦了那些天天教导他乃秦国未来之主的夫子。
生在宫苑之中,样样都是应做之事。居然也浑浑噩噩地长到了十九岁。
内侍替他理了理窄袖轻便的胡服,婉声告退。扶苏盯着铜镜里模糊不清的自己,捧着一缕已经过腰的长发短暂思索后三头两下高束成马尾,留下几丝鬓发垂在脸侧。今日他起的早,昨晚批注实属兴劳,自家的毕之也估计累得够呛,就不劳烦他为自己更衣了。
不过…也没有规定侍读有服侍在侧的职责啊…再说人家怎么也有个上卿的名头。想来顾存从小照顾他到大现在反倒是扶苏自己非甘罗不可了。
“殿下。”
起来了?扶苏意外地挑眉,却也不回头,一心一意地整理头冠。
“进来。”
“……”甘罗一推殿门看到如此光景,不禁腹诽了起来,他家大公子,任性,这一头长发束得算是有模有样,俊秀的线条总归是剑眉星目,平添了几分肃穆之气。扶苏发色和瞳色天生不纯,在光线下呈现出淡淡的棕褐色,更有种近人的不凡气度。喏…若是等到二十及冠完全把头发束起来,应该会更好看呢…
“毕之怎么不说话了,我这副样子很糟糕么…嗯?”
“大公子误会了。”甘罗似笑非笑其实心里有点七上八下。扶苏见他这模样只当少年心性,或许一时半会不太适应,“只睡了一阵子,不累吗。”
甘罗笑着摇了摇头,取笑道:“倒是你,收拾好了还不去半步堂,去晚了丢了架子我可不帮你捡啊。”
“那就不要了,我丢了架子受人嘲讽,你也不是同样跟着受罪?”扶苏笑得开怀,自家侍读心情不错,面目上柔和清秀,长开了也是极为好看的少年郎。“过来吧,坐到我身边。”
“干什么…”甘罗皱眉,却也乖乖挨着扶苏跪坐在镜前,然后被猝然地被对方环绕在怀中。鼻尖升腾起温暖的松木香味混合着殿中点燃的苏合香,本来就有些暧昧,不过甘大少知道这家伙白天还是要脸的总不至于白日那啥,不过当扶苏指节分明的手指穿过他略显冰凉的长发,他还是没什么出息地打了个寒噤。
木梳的钝齿轻蹭过耳后,甘罗呼了口气放下心来,只是他平日向来不曾束发,有些生分。身后的人见此情景嗤笑一声,拾起条青色的带子将他脑后青丝尽数绑了,结成发圈,干净不少。
“毕之有没有听说过,男子替女子梳头,”扶苏满意地笑笑,身前的人一阵颤抖却还等着他把话说完,于是他便俯下至耳边使坏道:“女子可是要以身…”
“殿下!”甘罗低声止了他的话,猛然扭头不轻不重地瞪了扶苏一眼,“说给我听有什么用,毕之若是女流之辈,当下不当给殿下掳了去?何故要说什么梳发之言来取笑毕之?”
“毕之…?”扶苏将那双难得羞怯的凤眼看在眼里,眼里流动的光景倒让他心里难得有些触动。对方被他看得脸上滚烫,后知后觉直身道:“毕之失礼,请公子责罚。”
“无事。只是毕之头发这么好看,可别乱剪了去。”
“不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甘罗学着自家大公子的语气,慢慢抬眼道:“公子在意,一直留着就是了。”
“嗯…是要留着,将来剪下来结发才好。”扶苏不动声色地侧开身子,躲开自家侍读嗔怒的目光。
“…不过公子一向喜深色,怎会有青色发带?”甘罗用手摸了摸束好的头发问道,半晌后皱眉补了一句:
“莫非...一早就筹备在此...?”
扶苏淡笑却不可置否。
“重要吗?”
不,不重要。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甘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要再追究下去真得是风花雪月你依我侬的暧昧了,只得尽一个臣子的本分道:“时候再待下去就晚了,车马在外面候着,走吧。”
“知道了。”
扶苏起身,正欲踏出高泉宫寝殿殿门,又扶着门框回头对落后半步的甘罗轻声道:“结发虽是玩笑话,但求...留下日后作个念想。”
青年上卿愣了愣,沉声应道:“容貌易变,只怕多年后韶华白头,辜负公子。”
“毕之哪有白头的时候。”
“你啊净会说些荒唐话,”甘罗暗叹,“现如今真是越来越不济了。”
扶苏呼了一口气,笑容未变:“私愿而已。”
若有那一日,当与相随。
只怕世道难测谁也不曾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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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年少苍茫,终究枉负了东风一场,竟是一语成谶。
今夜的风如寒光里抽出的一把利刃,惊扰了眠人的梦。他在这深不见天日的夜里点亮了长信宫灯,声音沙哑低沉。
很多年之后四散飘零,自扶苏死后,已辗转千年。
沉默许久后他向身侧的人问道,“先生可想好了,愿否接在下入戏园?”
男子皱了皱眉头,轻敲着案几道:“为何?你可知戏子出身低贱,唱功腔调与身段样样马虎不得,我虽不与寻常园主那般严苛,也只怕委屈了先生。”
“无所谓。”他淡淡地笑了起来,“满人入关,可怜我一头残发而已。只要先生肯收,在下吃苦的底子自然是有的。”
“折杀先生了。”男子轻叹一口气,“如此应下便是。夜深了,实在是叨扰先生,早些休息吧。”
年轻的老板闻言嘲讽地勾唇一笑:“不劳费神了,刚刚做完了梦。睡不着。”
“什么梦?”
“故梦。”
可惜直至辛/亥/革/命,他再也没有做过这个梦。
百世轮回,弹指而已。自耳下剪掉长发的那一刻他是木然的,失去了却算不上有多难过,满清王朝覆灭,终究再无皇帝与臣下。
竟击碎了他唯一的幻想。
只是人间两千年颠沛流离,万个夙夜的斗转星移后,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想自己为什么害怕剪去长发,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扶苏,更是因为他的容貌与其他的体征早已无生长迹象,一旦失去了,就注定了永远没有再回来的机会。
宛如行尸走肉。
就好比一段感情,缺失了哪里还能补回去,能补回去的也永远不会是完整。
年少轻狂却也可笑。
原谅彼此仅是错失了光阴,而未曾逃得过生死。